继续读吴毅《小镇喧嚣》里的魔幻故事丨读中国计划(九)
上一篇《读中国计划(八)》介绍了吴毅教授《小镇喧嚣》里几个关于乡镇的魔幻故事,今天我们接着读这本书,接着讲故事,本来想结合那个县的事聊聊罗翔老师的加刑建议,但是文章发不出来,所以今天这篇文章实际上是我的半篇草稿。
同前三章一样,《小镇喧嚣》四到七章让人深思的案例也极多,这里我要讲的是183-194页农民和镇村组织关于征地补偿款斗智斗勇的故事。
同前三章一样,四到七章让人深思的案例也极多,这里我要讲的是183-194页农民和镇村组织为了如何分补偿款博弈的故事。
这个故事其实可以算是上一篇文章里“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”那个故事的后续。上一个故事里,洲头四组的15户农民坚持不认同政府的补偿标准,为了防止村干部挨家挨户做工作,村民们实施起了“人盯人”战术,时刻提防谁做了“间谍”;而村干部们则要见缝插针,把定点突破——用书里的话说,“一把钥匙开一把锁”——推进下去。183-194页的故事情形跟洲头四组的差不多,它展示了这类问题最终如何收场。
吴毅教授的观察角度非常有意思,他采访的是 访办主任。访办主任告诉他,在基层存在着镇村组织和农民两套政治学的博弈。怎么讲呢?一块地被征收,补偿款发放下来,因为要修缮相关的基础设施,也因为要追求发展,各级政府都会分一部分,它们分多分少就成了问题。
一般而言,乡镇想的是,财政紧张,尽可能多留一点;农民想的是,闹一闹,就能多分一些。两种“政治学”的博弈决定了双方的行动逻辑。作为镇村政府,会先抛出一个低价试探,农民接受了就长吁一口气,不接受就做工作,工作做不下来,就把价格提一提。而作为农民,不管你开什么价,反正不接受,而且要把事情闹大,迫使你将价格尽可能的提高。说是“政治学”,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商业化的过程。
访办主任讲了一个具体案例,陈李湾事件。市里关于高速公路绿化带占用土地的补偿,有一份文件写的是每亩5000元,但是没有写这5000元下面怎么分。区里留了1200,镇上留了1600,村里留了1200,最后到农民手上只有1000了。农民未必清楚这里面的细节,但他们通过横向对比直觉式地认为“这里面有问题”,因为S街某乡的补偿是每亩2800。于是农民们上去反映,他们到了市里又看到了那份每亩5000元的文件,这下更炸开了锅。
村干部下去做工作,给农民们解释为什么镇、村要留一部分,一是为发展筹资金,二是开发破坏了道路、水利等原先的公共设施,需要资金重修。但是农民不听,他们知道政府不愿意他们闹,所以他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。初次闹的结果是政府又补偿了两万元,每亩补偿升到了1300。
政府的本意是息事宁人,但在农民看来这是“良好的开端”,等于一种变相鼓励,S街那个乡补偿有2800,凭什么我要满足于1300呢?于是闹得更凶了。更棘手的是,Y村原支书老陈躲在后面给农民出谋划策。
老陈原来是内部的人,知己知彼,知道如果征收土地后农民手上留下的土地少于0.4亩,补偿可以适当增加,所以所有农民都说自己现在手上土地不足0.4亩了。镇上就提出希望重新丈量土地,但是农民们不同意。僵持了一段时间,政府又追加了两万元,补偿来到1600。
这个时候一些农户满足了,可是老陈没有,他带着差不多10户农民,继续闹。镇上没办法了,要求村里想办法,暗示可以采取“一把钥匙开一把锁”的方法。Y村的村主任就私下给闹得最凶的5户人家每家送了1000元。村支书原本不同意这么做,但看到村主任装好人,得罪人的事都掉到自己头上,一狠心,也发了6户。这11000元钱,从村里的账上出。
然而消息走漏了, 访办主任说很可能是“刺头”故意放出去的,于是情势不仅没有缓和,还恶化了,又有十多户闹了起来。这十多户里有之前私下收了钱的,可能觉得收少了,或者还想收,也有没收的,可能觉得怎么没有我。这次他们对村干部避而不见,每次都直奔市里而去。
上头要求村里做工作,这次村里撂挑子不干了,现任支书和老支书老陈已经闹僵了,于是只好让镇上林书记出马。林书记给老陈戴高帽子,谈话后老陈是不出面了,但是据可靠消息,他还是躲在后面出主意。
林书记很恼火,但又没有办法。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,只能两边耗着,看谁耗得过谁。吴毅教授这里说:“你耗得烦了,自然就泄气了。二是你要求不签,村里提出丈量土地面积,农民肯定不干,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地肯定不止0.4亩,农民不配合,村里也就有理由不理农民。”
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点是,这时候产生了林书记和村干部之间的分歧,林书记要求村里主动介入解决问题,村里则觉得要避免主动才能解决问题,双方所处的不同位置决定了双方不同的诉求。林书记怕事情闹大了,村里想的则是自己没钱,反正硬撑着,最坏的结果是事情闹大了上面逼村里买单,换句话说,最坏不过我买单,村里现在撑一撑,说不定可以不用买单。
在这场博弈中,农民最大的筹码其实还是知道上头希望农村稳定,但到了这个阶段,当镇上和村里已经开始产生无可奈何、随他去吧的心态的时候,按照吴毅教授的观察:“这时候距离成交也就非常接近了。”
大部分“刺头”其实都是村里特别精明的农民,他们知道到了收官阶段了,这个时候也会适当妥协,给村干部们一个台阶下。农村的很多事情,就这样峰回路转地解决了。从《小镇喧嚣》的196页开始,到206页,吴毅教授回到了“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”的洲头四组的故事,记录了一段收官阶段村干部和刺头农民如何达成最终协议的过程,大量第一人称的对话完整地展现了双方的拉锯和激烈的心理战。
《小镇喧嚣》里的这段政府与村民互动的故事,初读让我大开眼界。作为城里人,又没有长时间的下乡调研经验,这些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力。过去大量关于农村和农民的热点新闻,困囿于媒体追逐流量的机制与记者受专业的限制,也无法给我提供如此细致入微的展示。对这段故事,吴毅教授有几段总结我觉得写得特别好:
第一,中国基层存在一批“特别能战斗而且特别善于战斗”的农民。
第二,农民看似不断进攻,其实他们在博弈中处在先天的不利位置。他们的获利不会超过政府给自己划定的承受上限。
第三,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,吴毅教授看到了近些年基层治理难度的加大。这种现象背后,是一些学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“弱政带来善政”理想的破灭,这一点从陈柏峰教授的《乡村江湖》一书中也能读到殊途同归的故事。说到底,理论跟不上现实,不是现实之过,而是理论的局限。
第四,承接第三点,我直接引用吴毅教授的原话:
现实很复杂,问题很严重,大家都有情绪,但比情绪更重要的是准确的信息与务实的行动。